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易巧巧意识到失态,迅速低下头不再看我。

「知道朕为什么不杀你吗?」

她怯懦着,迟疑着摇了摇头。

「皇夫殿下求情,朕不能不给他面子。何况你也的确无辜。」

我有些乱了心神,信口胡诌个由头。

她瞪大了眼睛望了我一眼,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旋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多谢皇上开恩!」她哽咽着,「臣女有罪,父亲罪犯滔天,死有余辜。亲人皆去,臣女却苟活于世,不忠不孝。求陛下恩典,赐臣女一死吧!」

说完,她趴伏在地,已悲伤不能自制。

可是,我并不想就这么让她死了。

我并未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反倒更添疑虑了。

「你这一死,不是辜负了皇夫殿下一片善心了吗?」

闻言,她怔怔地抬头,眼中似是空无一物。

「是臣女的罪过。臣女,担不起辜负二字。」

「听人说,你素日温和不多言,喜欢静悄悄地看书。是吗?宫里有一处佛殿,佛门清静,吃斋念佛,好好修行,也能减轻你易氏一族的罪孽。如此,忠孝两全了。」不等她回答,我自顾自地说着。

易巧巧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不再流泪,不再请罪,木讷地谢恩,直到云朗接了旨意引她出门去,她也是如行尸走肉一般。

会有这么像的人吗?

要论起容颜,她虽憔悴,可细看却胜过我。尽管我们二人有七八分的相似。

那林佑铮,到底喜欢她什么呢?他喜欢她吗?

接下来的几日,青州告捷,顾明之匹马回京,林佑铮跟着卫德庸大人戍关去了。

我揣着这个消息一刻也未等,就去告诉了我的姑姑。

最后一日,我还是要给她送行的。

夺了封号,贬了庶人,她难以自控,发了疯撞在懿和宫的宫门上。

醒了之后,痴痴呆呆,竟记不起往事。

罢了。

我也不想赶尽杀绝,她已经没了丈夫和孩子。

赐了她法号「无念」,和已经出家的易巧巧,哦不,现在是「了缘」才对。

和了缘一样,落发为尼去了。

与其说是遁入空门,不如说,是被囚禁在森严的宫中。

想着新进宫的男侍就要封位侍寝了,我担心易子洵不悦,进子洵为宝容,暗地里让他执掌凤印,但皇夫不在皇宫的事,我却仍要瞒着新晋的男侍。

自林佑铮走后,我心下总是有一股撒不出来的气,憋闷得慌。

在御花园散步,竟无意中走到穆卿卿的住处。

想起他,竟觉十分好笑。

我只带了云朗一个人,在这处假山堆里的宫人房旁边转悠。

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他的洒脱,竟也碰上了他。

「庆之!」

他在我前面大喊,一手还拿了把长长的竹竿,朝我奔来。

阿朗在我身边明显地抖了一下。

「大胆奴才!陛下在此,你怎敢以下犯上?!」

穆卿卿急忙停下步子,扔了竹竿,朝我行礼。

他是认得云朗的。

「不知者当然无罪。快起来吧。」我一见他就想笑,心上阴霾也散了一些。

「你拿着这根竹竿做什么?」我刚要拾起地上的竹竿,穆卿卿却一下子跳了起来。

「庆……陛下你别碰,这竿子……刚刚用来戳过死人的……」

「陛下小心。」云朗挡在我身前,「是谁死了?你是什么人?」

「奴才穆卿卿,是平日打扫御花园荷花池的侍人。这尸体,是荷花池里的……」

我想起那日荷花池总有一股味道,荷花池太大了,溺死一两个宫人也不稀奇。

「阿朗,去叫人来处理了吧。这荷花池太大了,经常有宫人失足跌进去。」我倒是见怪不怪了。

皇祖母时就有人提议将荷花池填一部分,可祖母从未同意。

我也不想去深究缘由,这后宫里的事情,没原因的太多了,一件件深究,那我便不用上朝了。

「陛下,这溺死的人,不像是普通宫人。」

我扑哧一笑,「那一日你连朕都会错认成大宫女,怎么这次就不会错了?」

穆卿卿吓得连连磕头,说是尸体身上有块上好的绛色玉佩,看着价值连城。

我隐隐觉得有不妥,血玉在我朝视为不祥,怎么会有人以此作配饰呢?

我命云朗找来禁军、宫人、仵作、法师一应人等,将尸体打捞了上来。

的确是块血玉,蹊跷的是,玉上的花纹极为奇怪,还带着黑色的斑斑点点。

禁军统领张磊之奉命彻查此事,我循例让法师念经超度。

后宫太大了,有什么人谁也无法一一知晓。

自允和公主一事后,后宫早已加强防范戒备,各个宫门重兵把守,就这样还出了事,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近日烦心,不如这盘棋不下了吧。」子洵托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我。

他生了一对极美的眼,清澈无比,从他眼里的倒影,我看见自己愁眉苦脸。

我叹了口气,扔下了棋子,躺进他的怀里,把玩着他的黑发。

「前些日子送你的发冠不好吗?怎么没见你戴?」

「陛下只晚上见见我。晚上束发,束发也是要解开的。我白日里一直束着,陛下政务繁忙,见不得我……」

听着这话倒像是有些责怪之意。

「那就是朕的不是了。」

「我怎么能怨陛下呢?是我愚笨,帮不得陛下。好好的折扇也弄丢了。」

我忽然想起那把折扇,林佑铮还给我之后,我一直收着,从前是要赐给易子洵的,可如今又不大愿意给了。

「不过就是把扇子而已,大不了再寻人给你做几把。那一把也不是什么好的,丢了便丢了吧。」

我扯了个幌子搪塞他。

皇帝做久了,我说起谎也信手拈来毫不犹豫了。

「皇夫带走了折扇,此刻定在边关睹物思人呢。」

我笑着否认,翻身坐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他双眼木木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子洵握住我的双手。「陛下为何会喜欢子洵呢?」

「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朕从不以貌取人,可遇上你,才知朕不过也是个俗人。」

「陛下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你若是负朕,朕便剜了你的心,煎了去喂鲤鱼。宫乱一事,是最好的机会,你趁乱跑出去了,朕也寻不到,趁乱杀了朕,朕也变不了冤魂纠缠你。」

「为何不纠缠?」

「因为我不会缠着你,使你不得安眠。我想,看你每夜都睡得香甜……」

子洵微微一笑,捧起我的脸颊轻啄,将我抱上床榻。

他跟林佑铮最不一样的,是永远温润轻和,永远是微笑着看着我,我也能看着他眼睛里倒映的自己,逐渐凌乱的头发,逐渐殷红的面颊。

我可以枕着他的手臂,一觉睡到天明,不必担心林佑铮半夜把我踹下床榻。

做女帝,虽有父母之命,可我还是能自己选择的吧。

选秀进宫的十二名男侍都封了品阶,其中有一位,俊俏非凡不说,眉宇间正气凛然,面圣之时我便注意到了,他是卫德庸的侄儿卫应仁,字道生。

他也参加科举,名列探花。

我与朝臣们拉锯许久,终于各退一步。

后宫可以佐政,但必得是科举名列三甲之人。

状元与榜眼皆未参与后宫选秀,最后获准佐政的,便只有卫道生了。

我本想给他大理寺卿的职务,可是朝臣们吵吵嚷嚷,政务便只封了他尚书右丞,后宫品阶赐了宝卿。

还有一位叫作容华的,十分跳脱,比起一板一眼的旁人,他倒是显得打眼许多。我封了他贵卿公子,他画技一流,但出身不高,亲生父母早已过世,他过继给叔父——荆州刺史容有禄为子。

平日里无事看他作画,也是一种消遣。

宫中日子沉闷,真是想不通为何会有人想着做皇帝,这可是人间第一件苦差事了。

日日与朝臣争论不休,整个国家的事都压在我一人身上。生生地都要老上好几岁。

焱丘国派了使臣入京,乘着春风而至。

恍然间林佑铮也去了边关小半年了,从未有一封信回宫。

卫德庸倒是识大体,偶尔在述职的折子里提及皇夫殿下,不过也只是寥寥数句「体甚安」「将士叹林氏武技甚」「伤已愈」等等,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话。

就像个平常的戍卒一般,我甚至连他何时受伤、因何受伤都不清楚。

每每伤好了才报给我。

我遣人带了圣旨去驿站,安顿好焱丘国的人,他们舟车劳顿,歇息好了再面圣不迟。

「陛下。」顾明之在我身后行礼。

我嗅着园子里新开的桃花,遣退众人。

「焱丘国的人来做什么?」

自从十五年前焱丘国臣服我朝,封了绵王,隔两年才来觐见一次,约莫住上两个月,便带着宗主国的赏赐回去。

前年父皇还未驾崩的阳春之时,他们才来过,当时求娶我的一个姐姐。父皇极钟爱谢贵妃的女儿,未允。只厚赐了他们珍宝布匹和牛马。

如今才隔一年,他们来做什么?

「回陛下,臣下探听到,焱丘国在上次觐见之后,重用了一位国师,据说能卜算阴阳踏定乾坤。」

「踏定乾坤?」我冷笑一声,「怎么?他还是个武将啊?踏定乾坤?乾坤早已定下,我朝人才如星斗,扭转绝非易事。」

焱丘国从前一直与我朝争斗,屡屡犯我边关。

青州、皓州等十八州,离焱丘国只一水之隔,他们提请多次,要赏赐土地,皆被父皇拒绝。

如今请了个所谓国师,就可以掀起浪来吗?

「陛下圣明。只是这国师,我们打入焱丘国的细作从未见过。只与焱丘国的绵王及世子见面,其他人这个国师一概不见。」

装神弄鬼而已,谁都见岂不是掉了身价?

「去年从荷花池子里捞上一具尸体,大理寺常务和禁军统领磊之都说是焱丘国人装束,他还带着焱丘国视为吉物的血玉。」

「我看那玉蹊跷,也不像是寻常的他们认为的吉物,我让人收起来了,你明天去大理寺查看。」

我赐了他手谕,让顾明之去查。

总觉得有些不放心,真有如芒在背之感。

焱丘国的使臣在驿馆住了大约七八日,我正要择个日子召见宴请,却突发怪病。

皮下生出红色斑点,入夜了便开始浑身刺痛,热汗不止。

疼痛难忍之际,我命云朗修书,连夜加急送去京城郊外。顾明之因查案,去了林佑铭把守的军营。

我暗地里叫他们朝京城前挪五十里,万一有变,可及时入城。

我真是最胆小的皇帝了。

可这也算得上是万全之策了。

无若嬷嬷命人取来冬日里贮藏的冰块,用细绢裹住,一遍一遍地替我擦洗。

「陛下,陛下。」嬷嬷在我身旁,一边替我擦洗,一边唤我,「陛下可觉得冷?老奴瞧着您周身发冷啊。」

我昏昏沉沉倒在榻上,用手背探了自己的额头,果真冰凉。可我只觉浑身燥热异常,流出的汗又分明是滚烫的热汗。

「太医诊过脉了,是何缘故?」

「回陛下。年轻的太医们不敢妄断,阿乐已经去请宋老太医了。」

宋医院判二十年,当年皇兄痢疾难治,父皇便是去请的宋太医。当时诊脉服药已见好转,只是也难以招架奸人暗害,再加上一来一回耽误了时辰,皇兄才回天乏术。

不知道我此番,会不会也像当年皇兄那样,被小小的痢疾夺去性命。

如今去请已经年届九十的宋老太医,便是太医们已束手无策了。

我突然一病,惊动了后宫。我授意嬷嬷,命人封住后宫之口,只留了易子洵、卫道生和贵卿公子容华在侧侍奉。

此时他们一同跪在忠正殿外,无若嬷嬷发现我出热汗之时,便替我擦洗,不准他们进殿。

罢朝三日,对外只说皇上偶感风寒,夜里见凉,又起了烧。

三日里,焱丘国的使臣像是坐不住一般,一日三趟地递了折子进宫请求觐见侍疾。

云朗全都压在了桌案上,女帝有疾,外臣自然不便探视。

阿乐领着宋老太医的孙女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三日子时入宫了。

原来,宋老太医年事已高,无法为我诊治,他只有一个孙女,名叫宋得一,如今将将十四。

她身子十分瘦弱,带着个更小的女童,拎着个药箱子便进了寝殿来。

此时放一个女娃娃进来诊治,我莫不是真要殡天了。

我早已病得懵懂了,迷迷糊糊中,只见她抽出细细银针来,几下刺去,我只觉心尖剧痛,随即便没了知觉。

再睁眼,已然是四五日之后了。

我在满室烟雾中醒来,朦胧间,离床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蹲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

她正背对着我,不停地往火炭盆里加着些粉末般的东西。

我口干舌燥,心尖的疼痛已消失了,身上的斑点颜色也淡了大半,不再又冷又热了。

我强撑起我的头,开口想叫那女童,可是实在乏力,又倒回枕头上。

那女童侧身拾起扇子时瞥见了我,先是怔了一下,接着迅速起身跑了出去,扇子也扔在地上。

我挣扎着想起身,却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江倒海一般袭来。

就在我支撑不住要再度倒下的时候,宋得一跳进了寝殿。

「陛下好几日都昏睡着,水米未进,此刻喝些水最要紧。」她瘦小的身躯,拿着巴掌大的茶壶看来竟有些吃力。

贵卿公子容华也跟着跑了进来。

「陛下醒了?」他接过去宋得一的水壶,将我扶起。「陛下这一病,可急坏了我们了。」

侍疾一定很累吧?

容华的眼圈浮肿,略带乌青。十七八岁的少年,本是意气风发之时,可看着他倒显得憔悴了。

我张了张嘴,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得一探着脉,神色凝重。

「陛下此时不必急着说话,中此毒如此之深,必得好好将养着,慢慢解毒。」

中毒?

宫中防守森严,一应入口的东西都有专人层层验过,怎么还会中毒?

宋得一抬眼,遇上我狐疑的眼神,心下仿佛明了了一般,「贵卿公子,民女给陛下配的药现在还在熬着,我已经吩咐谷雨去端了。可她自幼有天疾,恐怕不甚方便,劳烦您去看看怎么样了,可好?」

容华点点头,好生扶我靠着床头,「陛下的入口吃食,必得仔细谨慎,我去去便来。」说着,便飞也似的出去了。

她人小却老成,此时支开容华,一定是有事要讲。

「民女宋得一,参见陛下。」她朝我行了礼,复又凑近我,道:「陛下中的毒,乃焱丘国境内奇毒。此毒药性奇特。若是剂量过猛,便会导致中毒者迅速腹泻,有痢疾的症状;若是用量轻微,经年累月缓缓积累,体内便逐渐会形成毒灶,诱发热体冷汗与冷体热汗。这就是陛下先前的症状。」

在我失去意识以前,确实觉得燥热无比却发着冷汗,觉得身体冰凉之时又流着滚烫的热汗。如此煎熬,宋得一几针下去便逐渐好转,当真尽得宋太医真传。

经年累月?看来下毒的人,是早就做了周密打算了。

我吃力地开口,终于能发出一些声音了。

「是什么毒?现在已经无碍了吗?」

「民女不敢欺瞒陛下。陛下所中之毒,并非只有奇冷奇热交替的阴阳散,还有另一种赤凝珠。」

宋得一又喂我喝了几口水,微皱着眉,「赤凝珠的症状就是陛下身上的红点。中毒之人浑身会出现红点,如若不及时解毒,红点会愈变愈大,颜色越来越红,攻心之时,这些赤色血点就会溢出皮肤,全身流血而死。且毒发不治之前,每一点都是一处剧痛。」

听到这里,我像是被抽去了希望一般,整个人垮了下来,再也不见故作镇定的威严。

「你实话告诉朕,朕还有多少时日?」

我仿佛已经是个死人了,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觉得凉透了。

我一定是我朝最短命的皇帝了。

可我还未立储,我若是死了,必定会引得焱丘国作祟,届时,大淇将四分五裂。

「陛下且稍稍宽心,阴阳散民女可解,而赤凝珠……还请陛下恕民女无能。必得有玉霜花和灵覆草,民女或可一试……」

「玉霜花和灵覆草。那是什么?」这两样,我听都没听过,看宋得一的神情,医院也没有。

「这两种药材,长在边境。据说灵覆草百年生一寸、玉霜五十一开花。臣女也未见过。从前听爷爷说,长在与焱丘国交界的濛山上,爷爷年幼时见过灵覆草活株,可此草只存于濛山,其他地方是养不活的。」

濛山是我朝与焱丘国的界山,寅州与青州相邻,寅州便背靠着濛山。

「濛山此去千里之遥,即便朕派去的人能找到,送回来朕也早已归西。朕若驾崩,绝不会迁怒于你,只是,朕需要明白,朕,到底还剩下多少时日?」

「陛下一定是病糊涂了……」无若嬷嬷高声嚷着,将手里端着的盘子递给身后的宫女。

「容贵卿已经回宫休息去了。易宝容殿下已快马加鞭赶往濛山,百里加急的敕令也已经送出去了,现下就要抵达戍守边关的卫大人那里。卫将军加派人手搜山,陛下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福泽万年的……」

会吗?

可嬷嬷你的这几句话,分明都带着哭腔啊。

宋得一给我开了几服药,阴阳散的毒已经解了大半。

只是赤凝珠,她无方可解,只能用药压制住我体内的毒性,让它慢些发作,拖着时间等到救命药草来。

听嬷嬷说,宋得一替我用针那晚,已经告知嬷嬷我的病因。无意中被易子洵探听到,他便不顾劝阻,连夜私自出宫直奔寅州而去。

山高水远,我再如何下旨,也追不上他。

卫道生因有官职在身,不能整日陪侍左右,于是,后宫知情者,只剩下容华了。

他这些日子天天陪在忠正殿,我心下有疑虑,也派人查过他,却是清清白白。

身子稍稍好转一些后,我感念容华辛苦,强行命他回宫歇息。

得一陪着我四处走走,一是有益病情,二是止住后宫终日不见陛下的揣测。

「得一,出宫后,你有何打算?」宋得一扶我走在茵茵草地上,看着满园盛放的花,我与她闲聊。

今日一早她便收到了家中来信,很是欢喜,难得见了笑容。

「回陛下。民女自然是先回家了。晨起收到小满寄来的信,说爷爷体态康健,我便放心许多了。待爷爷百年以后,我便带谷雨和小满二人,踏遍河山州县,四处悬壶义诊。」

「悬壶济世,造福苍生,大善之行。得一真是好心胸。可我却更加羡慕你的自由,广袤天地间,都是最佳去处。不像我。」

我和得一在暖香亭里坐下歇息,望着逛了十几年的御花园,心中戚戚。

「陛下是病中闷坏了吧。」得一浅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如若可以出宫,陛下是想去哪儿?行宫去处也是很好的,听说那儿冬暖夏凉。」

「我想去很远的地方,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看看。」不知怎的,我脑海里突然出现林佑铮和易子洵的脸庞。

我病了的事,林佑铮知道吗?易子洵现下又怎么样了呢?

「边关甚远。噢,原来,陛下是想去边关啊。陛下若是去边关,就是御驾亲征了,焱丘国绵王一定吓得坐不住。」

「为何?」

「御驾亲征,岂非是要再度兵临焱丘国京师城下,直指王宫?」

我知道得一是想逗我一笑,便也配合着笑一笑,叫她宽心。

焱丘国的使臣一直提请面圣,他们已经在驿馆住了大半月了,我也该见一见了,不然,总是让人疑心。

得一和无若嬷嬷虽不允,终也拦不住我,只得在朝堂挂起重重帘幔,嬷嬷又给我的脸围上丝帕,不可让使臣看出我的憔悴来。

为防我体力不支,得一扮成女侍模样,站在我身旁,万一有恙,也可及时救治。

于是,我就这么上朝了。

焱丘国使臣缓缓进殿,每人腰间都配着火红的血玉,刺眼的红色透过帘幔,映入我的眼帘。

他们的血玉,是通体赤色,并未有御花园荷花池子里捞出的那具尸体佩戴的一般,带着的墨色斑点。

「臣焱丘国使臣德湖筠参见陛下。」德湖筠高声行礼,将我从思索中拉出。

「平身。」我故作轻松。

「臣小住驿馆,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多日,臣等忧思过甚。如今陛下大好了吧?」

「不过是寻常风寒,现下已经见好。只是春日里着凉,坏了朕的心情,容色不佳,是故垂帘上朝。」

德湖筠的母亲是从前皇祖母之时嫁与和亲的亲贵之女,他一定知晓我朝女帝临政,不必垂帘。

我抢先说在他前头,也断了他来多问的心思。

「如此甚好,臣等便可放下挂念了。臣等此行,是受绵王所托,为了世子的婚事而来。」德湖筠开门见山,「世子如今已二十有余,从前来京面见皇上,就是陛下的父皇,深感中原女子才貌双全,有意聘娶为妃,也是与天下百姓示两国亲厚无间。此举,亦是有益于天下社稷。」

据我所知,焱丘国世子早已有世子妃,且系出焱丘国名门,如今求娶,那给何种名分呢?

「焱丘国世子与世子妃夫妻恩爱,朕耳闻已久。不知我朝女子嫁去,身份几何呢?」

「回陛下。我焱丘国虽为小国,亦有所规矩。先娶为妻,后纳为妾。为示两国之好,特请求娶陛下的妹妹为世子侧室。」

「荒唐!」礼部尚书李常建不等我回绝,便大声斥责,「我朝公主千金之体,如何可做人妾室?」

我安抚礼部尚书,以我尚无幼妹,且无未婚配皇姐可嫁,作为回绝。草草敷衍了德湖筠。

让他回去和绵王说清楚,我虽有旁支姊妹,但公主不可为侧室,世子既然已有正妃,我朝公主不便再嫁。

下了朝,我的病情突然加重,浑身乏力,瘫倒在回寝殿的路上。

随后,我任命新任宰相刘鸿博与卫道生等大臣持政,主持朝务,只有要紧的事,才递与我。

一连十几日,我都提不起精神。

宋得一用尽办法,只保得我一日里有三个时辰的清醒。再不解毒,我离一命呜呼,只差一步之遥了。

此时易子洵的密折由边关送进宫来,和卫德庸大人的一起,云朗悉数放在我寝宫的床边。

我提不起精神去翻阅,便喝着苦到人心肝的药,一边让无若嬷嬷读给我听。

子洵的密折是请罪,擅自离宫,藐视宫规,虽寻药有功,但功难抵过。

卫德庸大人的折子是说已经依着得一画的药草图找到了玉霜花和灵覆草活株,正加紧送回宫中,盼我安心。

「陛下,卫大人还附了一块白玉石来。」嬷嬷将坠在密折上的石头解下,递给我。

石头约半截拇指大小,刻着「安平」二字。

我即刻便了然于心。

「子洵他,何时能回?」

谷雨蹲在一旁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复又递上一碗。

「陛下且放心。」嬷嬷替我擦着额上因疼痛而冒出来的汗珠,说,「密折快过宝容殿下也不过是三两日,大约两三天后,宝容殿下便回来了。只是不知这药草,为何不与密折一同快马加鞭送来呢?」

「无若嬷嬷有所不知,两种药材的活株,不是人人都能送得了的。」一直调着药粉放进炭盆里的得一,忽然间开口,我问她为何,她却答非所问。

「陛下,赤凝珠的毒性,单单靠着喝药已经无法压制了,得一过后会替陛下刺穴。刺穴一般是不疼的,可陛下中毒已久,如感疼痛,还请忍耐一二。」得一将银针探进与药材粉末一同烘烤的细炭里,片刻后抽出,替我刺穴压制毒性。

比起赤凝珠入夜的疼痛,刺穴之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里,得一日日与我针灸,次数一日比一日多,我隐隐觉得,毒性再也无法压制了,我一夜比一夜难以入睡。

焱丘国的使臣还住在驿馆并未离去,卫道生说他们派人送信回焱丘国,左不过也是询问我朝嫁去公主当何名分之事。

他们在京师安分守己,我也无法要求查看信件,便由着他们去了。

终于,第四日一大早,我便被外头阿乐的传话给吵醒。

「宝容殿下回来了!陛下的药草也带回来了!此医院查看了!我们陛下有救了!」

「你喊什么?再高兴也得小点声儿,陛下夜里睡不好,这会儿刚刚躺下没多久,你瞎喊什么?」云朗压低声音斥责,过后便没了动静。

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帘子外头人影幢幢,已经忙活开了。

得一进来替我针灸,吩咐谷雨摆好玉霜花。

每一株玉霜花都用巴掌大的瓷盆装着,绕着我的床围了一圈。

我原以为玉霜花该是纯净晶莹的颜色,谁知花瓣只一种通体鲜红的颜色,花蕊成球状,白得有些刺眼。

得一说玉霜花活株的花粉每到夜间就会脱开花蕊,飘在空中,可大大缓解我入夜之后的疼痛。

剩下的玉霜花得一做成了药引,与灵覆草一同煎服,佐以人参末,我便可痊愈。

夜里,我闻着玉霜花带着些腥气的味道,竟一夜安枕。

次日,嬷嬷说起,我才知子洵是被人抬着回宫的。

询问太医,却含糊其词遮遮掩掩,只说是奔波劳累。

五六日都不见子洵侍疾问安,我心下疑虑,支开守在一旁的嬷嬷和谷雨,独自带着阿乐起驾去永润宫看他。

阿乐为减轻我的不适,吩咐了十六人抬轿,力求平稳。我乘着轿撵到了御花园外头,只想下来步行,便遣散了轿夫,只带阿乐和几个宫人,走进御花园,想抄近路去永润宫。

春光明媚,正是合欢花盛放之时,红缨朵朵,在枝头随风摇曳着,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清的悲凉之感。

可能是病中胡思吧。

走累了,阿乐扶着我坐在桥边休息。

我体力不支,又总是有些渴。阿乐便去替我端水,又吩咐几个宫人去把轿撵带过来。

我让剩下的几个宫人退后一些,想一个人歇一歇。

不知什么时候,花团绿树环绕的曲折小路上,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衣袂翩翩,长身玉立,身姿卓绝。

腰间一块玲珑佩,随步履而动。

阳光倾泻而下,软软地覆在他的身上,竟平添了几分坚毅。

他是林佑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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