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在一起度过了三十五年,回想起那风雨同舟、互相等候的日子,我的泪水就汇成了小溪。
自古以来,接受风雨的是街道和广场,可是父亲,我的风雨全由你接受了,你的胸膛比街道和广场还要宽阔。
后来我渐渐长大,我们经常外出散步,尤其是在广场的长凳上坐下边说边笑时,身旁总有人问:那是你孙女?
是女儿。你纠正。
你看到人家仔细端详,就认真地对人家解释:四十岁才有这个女儿。人家常常是鱼贯而问,你就鱼贯而解释。
20世纪70年代,我到农村插队当知青,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和你分别,只觉得生命的源头断了,只觉得后背的脊梁骨断了,我整个心身沉浸在痛苦当中。
因为“文革”期间我们被抄家,家中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你找遍了几个抽屉,最后找出六分钱。
你和我来到商场,柜台上摆着小镜子,正好一面六分钱。
爸爸送你一面大镜子。你说。
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陨石,砸得我周围的大地生疼。
你到火车站送我,你的表情和昨天一样,极其平静。
爸从小就出来读书识字,以备将来谋生,你比我那时大多了呢。你说。
你就会烧开水,谁给你做饭呢?我说。
那我就做独立的爸爸。你说。
大地上,雪落黄河静无声。火车启动了,风驰电掣般向远方驶去,站台上别人的身影埋没了父亲。
我最喜欢读你给我写的信,开篇便是——
指示我的女儿:
你嗓子患有慢性咽炎,没有药一定要多喝水,水是身体之本,滋润咽喉,让我女儿早愈……
指示我的女儿:
春节不放假不要单独一个人返回来,要在大家之中,不可在大家之外。风中鼓翼,方是我女儿……
指示我的女儿:
因为我的“问题”,如不允许你参加高考,不必争执,不能得到的东西要放弃,我更希望你能自觉地认识知识的重要……
三年时间里你共给我写了三十多封信,我把它们一封一封收藏起来,经常拿出来看一看,最后每一封都能背下来了。返城以后,我告诉你,三十多封信把我指示得晕头转向。
再也不用写了,这回可以直接跟你说了。你说。
皆大欢喜的事情你仍如平常一样。我用鸡蛋打卤,做了两碗面条,你一碗,我一碗。你看我吃的那么香,安安稳稳地笑着:这回可把你缠在爸身边了,以后我们经常吃面条。
我愿意听你字字如诉的话语,愿意看你始终如一的神态和沉稳的表情。
“文革”后期母亲去世的时候,你买来七尺红布盖在母亲身上,最后还是被造反派扯下去了,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母亲不配使用红色。
你惨淡的表情仍旧惨淡,为母亲你流泪了,叮叮当当的泪水似风铃,短促而有力气。你把你的被面取下来,是天蓝色的,覆盖在母亲身上。母亲盖着你的被,像睡着了似的。
从此,经常是你和我在饭桌旁面对面而坐,双双眼睛里都盛着昨夜的泪水,你望我,我望你。远帆远景,在最深的眼窝里出现。
你以全新的面貌对待生活,其实是对待我。
你知道我最爱吃的是国光苹果,秋天到了你就整箱地往家买。你把一个个苹果削了皮,再把削下来的皮缠到苹果上,一个摞一个摆满了盘子。只要我吃一个,不一会儿工夫你又补上一个。
参加工作不久,有一天领导让我去市委送一份老同志的档案,途中我不慎将那份档案丢失了,那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录啊。此时我刚刚来到一个新单位,谁不想与荣誉为伍!
我心急如焚,如果说用钱能够买到,我会在所不惜。回家以后,我和你一一诉说了。
当夜,你把家里所有的大白纸裁剪成方块小纸,又拿来笔和墨,一张张写起寻物启事。一直写到下半夜,写过的纸足足有一寸厚。
第二天清晨,你又打了糨糊,将它们贴在许多电线杆上。
一周以后档案找到了,说是拾到的人出差了,回来后才通知我们单位。
如同一种光亮在我面前升起,顿觉一块大石头从我身上滚下去了,我赶紧回家告诉你。
你以一种安慰的状态走近我,说了一句:再度喝葡萄酒是什么时候?
是今天晚上。
你和我在温暖的屋子里饮着葡萄酒,我多日不悦的心情被你感召得像蓝天一样透明。
晚饭后,你提着水桶和刷子出去了,将电线杆你贴的寻物启事一张张揭去,揭不掉的,你就用刷子蘸着水一点一点地刷。几百个电线杆,那是一片森林呀。
满街满巷张贴的那些“祖传秘方”、各种“启事”还少吗?你贴的又是那么规整,我劝你不要去清理了,你执意要去,我无论如何也阻挡不了你。其实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环保意识,你的意识来自你的文化、修养和你的人品。
你有渊博的知识,我有不认识的字总是问你。
爸,这是什麽字?读古诗词的时候我不认识的字很多,不解的句子也很多。
我能知道吗?
你一边说不知道一边全知道。我根本不用看注释,你就是注释。
你不能和女儿在一起一生,但是你会在女儿心里永生。这就是幸福和痛苦的源泉,流之不竭。
医院治牙,医院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雨。正当我张着大嘴接受治疗的时候,忽听你在外面走廊无目标地轻声喊我。
大吊车一样的电钻正在钻我的牙根,我一点儿也动弹不了。我感觉到了你的脚步从一楼找到四楼,待我修好牙齿后跑出去找你,见你拿着雨伞在楼道等我。
我歉意地看了看你,你根本不介意。你从不会埋怨别人,就像是所有人的知己。
我希望你的影子像风一样无影,我甚至想逃离你。我追求结束,可是起点又开始了。每天都是这样,想你的感觉真像东北冬天里的大雪,铺天盖地。
你是一个最讲信用的人,只要你说过的话一定做到,委托你办的事,任何人都会放心。
在你去世的前年秋天,我们单位每人分到两筐白梨。我回来告诉你,明天或后天会用车给你送到家里,你经常到门前的马路上看一看,你赶忙答应。
早晨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晚上八点多回来时只见你还站在门前的大街上,在这茫茫夜色里,只有你一个人在等待。见到我你很高兴,我们牵着手一起回到了家。
你老了以后不给任何人增添麻烦,你加倍辛劳操持着我俩的日子。
如今,父亲,你的身影时时刻刻浮动在我的眼前呀。
如今家中使我触景生情的东西太多:一把软椅,一双拖鞋,特别是长年挂在你腰带上的那串钥匙,简直就是一串铜铃,哗啦啦地时常在我耳边响动。
你的一生,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大苦大难、大冤大屈……一切无法承受的痛苦你都承受下来了,你的毅力让人敬佩,你是我坚强的父亲。
爸,你心底有一片静静的湖。
“什么湖呀,我这人是块木头,如果说还能行走,那是岁月把我刻成了木舟。”
让岁月托起木舟,再一次漂进自然吧。
任惠敏
20世纪50年代生于大连,辽宁文学院青年作家班第一届学员。作品曾在《诗刊》《人民日报》《星星》《十月》《诗选刊》《鸭绿江》《散文》《文汇报》《家庭》《八小时以外》《青年文摘》等报刊发表。著有散文集《随风起舞》《一池碧水》,诗集《花雨倾城》《任惠敏爱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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